原文地址:藏地“年龍寺”之行(迦那上師、色達、五明佛學院、年龍寺)作者:明空無二
原文轉自 黃復彩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acabc90102drnu.html。
明空版主綜合轉載時對照片有刪節(jié),對照片位置重新編排,并補充了年龍上師、迦那上師、年龍寺全景的三張照片,少量文字進行了刪節(jié),但未添加。
成 都
2011年8月24清晨,屋外雨聲瀝瀝,怕失眠,臨睡前服一粒安定,但還是不到五時即醒來。不敢再睡,撥響妹妹住處的電話。車到樓下時,雨下得天昏地暗,這是老天爺為我的川藏之行設置的第一道障礙嗎?及至到合肥機場拿到票,這才知道看錯時間了,原本10時50分的飛機,我看成是10時零5分,害得大家白起個早。妹妹及良元要是知道,不知該怎樣怪罪于我。
飛機晚點,直到下午一時半,才降落成都雙流機場。取行李時,見一年輕女士舉著我的名字紙牌在站外等候。我知道,這就是昨天上午與我電話聯(lián)系的李居士,她自稱某某老師的學生,而某某老師,可能就是迦那上師的弟子。在車上,司機問我對成都的印象如何,我說,很悠閑的一座城市,坐在飛機上似乎就能聽到打麻將的嘩嘩之聲。司機笑了,說,在成都,不會打麻將的人算是白在這座城市呆了。曾在網(wǎng)上讀到兩幅照片,一幅是成都人在暑熱的天氣里將桌子擺在水里打麻將,一幅是將麻將桌擺在山洞里。十年前來成都,在成都昭覺寺看望清定上師的侍者演法師,可惜當時清定上師已經(jīng)圓寂了。清定上師是當代中國密宗第一高僧,曾是國民黨少將,1948年遁入空門。二十年前在九華山,我與清定上師有過交談,后寫過傳記發(fā)表在很多刊物上。十年前,四川人民出版社曾約我寫《清定上師傳》,可惜因選題及所寫人物過于敏感未被出版局批準而告吹。
我們被安排住在金牛山莊,這是一家四星級酒店,環(huán)境很美。晚上有金牛區(qū)政協(xié)鄭主席接風,席間有金牛區(qū)統(tǒng)戰(zhàn)部長、臺辦主任以及工商聯(lián)主席等。鄭是很豪爽的一位北方漢子,當年在川當兵,至今四十多年過去了。席上每一道菜據(jù)說都是最正宗的川菜。這些菜看上去辣,吃起來麻,一直麻到舌根,很爽的感覺。幾位官員聽說我們要去色達,都很驚訝,說:“去那兒干什么,那么偏的地方?!编嵵飨f:“人家是這方面的專家,他是去做調研?!蔽疫@才知道,我們的食宿,全是李主席安排。他說,我不信仰佛教,但我尊重宗教界人士,這也是我的工作職責。老馬說,黃老師是一位作家,又是一位研究佛教的學者。
晚上散步,老馬說,看來你這次真的決心很大,明知道那么艱難的地方。他說他這次陪我前往,其實盲目得很。我很擔心,不知道他是否能經(jīng)受得住明天的高度:4100米。
迦那上師來電話,再次安慰,讓我不要緊張,他說七八十歲的人去色達的多得很,沒有事的,只要不感冒就好。他說色達那邊早就為我們安排好了,并準備了氧氣,一切都會很好的。上師說,你在色達會見到許多的神奇,或許還能看到天葬,你要多拍些照片。他建議我在年龍寺多住些日子,多親近年龍上師。年龍上師是他的師父,一位有著傳奇色彩的活佛。
色達,你做好迎接我的準備了嗎?我早就準備好了,至少準備十年了。
睡覺吧,明天迎接我的,才是真正的考驗。
成都到色達
清晨六時二十分登上成都前往色達的大巴。經(jīng)汶川地震災區(qū),公路兩旁無一完整山體。過汶川縣城,到達阿·壩自治州首府馬爾康時,已是下午二時許了。這段路,原本應該兩天走完,但司機卻要在一天之內完成。迦那上師曾在電話中告訴我,馬爾康海拔2700米,正好可以休整,以適應色達的高海拔。但現(xiàn)在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過馬爾康,就完全進入藏地了。大巴在高山峽谷中穿行,其驚險往往會讓人驚出一身汗來,然而司機把車開得飛快,正可謂藝高人膽大吧。
兩旁山崖有一座座藏民的房子,木質或石質。藏民們就地取材,這些房屋有的簡陋,有的豪華,屋前一些正待黃熟的青稞以及一些成熟的玉米,不知道這些藏民是怎樣生活的。問座旁一位藏族同胞,他說,種著玉米和青稞,放著成群的牛,還可以在山上挖藥材,藏民們本來也就無所求,這樣的日子過得好著呢。
大片的草地上,有白色的帳篷一頂頂,成群的牛在悠閑的吃草和嬉戲。藏民們坐在草地上,他們搖著經(jīng)幢,一派多么安寧的畫面,路旁不論老人還是孩子,都一律微笑著,向車輛揮手問候,他們的臉是黑褐色的,但臉上所流露出來的友好是真誠的。
傍晚,大巴進入色達縣境內,景色更加優(yōu)美。清澈的河水沿著碧綠的草地緩緩流動,水流如此充沛,這是在內地很少見的。車在峽谷中穿行,陽光照在碧綠的山坡上,山坡上是一處處藏房,綠色的草地上夾雜著一片片黃色的青稞,牛群在草地上安謐地游動著,這一切,就像一幅幅莫奈的油畫。很想拍幾幅照片,但車顛簸得太厲害,拍了幾次,也無法拍出滿意的效果來。
晚八時,車到達五明佛學院。這是中國,也算是世界上最大的佛學院,有來自漢藏兩地的學員一萬余名。車上大部分人都下車了。我們不知道是否應該下車,這時,手機響了,是接應我們的姑娘打來的。她告訴我們,他在色達人武部門前等我。車在夜色中繼續(xù)前進,寒冷開始襲擊著我們,我趕緊穿上毛衣,穿上厚厚的外套,似乎有頭重腳輕的感覺。不知什么樣時候,眼前閃爍的燈光,我知道,色達縣城到了。迎面是一幅縣政府立的巨大的宣傳牌:缺氧,但不缺自信;缺氧,但不缺智慧;缺氧,但不缺激情。一天之內,我們從平原地帶一下子就爬上了海拔四千米的地帶,真夠牛的啊。車停在一處,車窗外,一個姑娘迎著車跑來,我從窗口伸出頭來,叫著:黃復彩在這兒呢。
剛下車,兩只腳立即就像踩在棉花堆上的感覺,頭開始暈暈乎乎。接待我們的女孩自我介紹:“我叫華嚴,就是華嚴經(jīng)的華嚴?!蔽覀兊南麻教幨歉浇囊患颐邢柴R拉雅山的小旅館。我的所有的行李都被老馬和華嚴搶去了,我記著來時江覺遲告誡我的話,千萬不要用力,走路要一步一步。我們緩慢地爬上樓梯,每上一級樓梯,都感到無比困難,每走幾步,就必須停下,大口喘氣。安頓好行李,再次下樓,來到隔壁一家小飯館。一點胃口也沒有,隨便地吃了點馬鈴薯絲,就回房間休息了。頭暈暈乎乎,氣喘不過來,心里念著大悲咒,只想趕緊上床睡覺。華嚴將“氧立得”安好,她讓我吸氧。華嚴說,上師吩咐了,讓黃老師一定不要洗澡,以減少能量消耗。老馬打來熱水,我把雙腳泡在熱水里,但這個氧立得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人有大病一場的感覺。我問老馬感覺怎樣,他說,他頭疼得厲害。但他還在忙著給我用熱手巾抹臉。吸了二十來分鐘氧氣,就暈暈乎乎地睡著了。夜里頭痛欲裂,好在到下半夜就輕松多了,只是有氣喘不過來的感覺。
五明佛學院-天葬臺-東嘎寺
只是一天時間,我們便來到到海拔4100米缺氧下的色達。我為自己經(jīng)歷了一次身體和意志的挑戰(zhàn)而高興。
天剛微明,我即從昏睡中醒來。感覺頭痛好多了,只是仍昏昏沉沉。問老馬,他說頭痛得厲害,看來他的反應比我還要強烈。住在隔壁的華嚴聽到這邊房里的動靜,便起來了。洗漱完畢,華嚴帶我們到賓館的西餐廳用餐。為了讓我們體驗藏地的生活,華嚴要來的是酥油茶、糌粑以及酸奶。華嚴為我們示范,她用奶油倒在伴有奶酪的糌粑粉里,再用手揉捏成團狀。糌粑有一種香香的滋味,但我只對奶茶感興趣,一連喝了三碗,味道真是不錯。老馬似乎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他只是喝了小半碗奶茶,便放下了。
這是我們到色達后的第一頓早飯:奶茶、酸奶及糌粑。糌粑要用手揉捏成團狀,然后就用手掰著,吃起來很香。
太陽極其明亮,但我們卻穿著羽絨服,我甚至還戴上了手套。來到大街,腳仍然綿弱,但比起昨天,已經(jīng)好多了。華嚴去找車,我們要去五明佛學院。
至五明佛學院,已是中午時分,頭頂?shù)奶栆廊幻髁粒鋈婚g竟下起雪來。太陽雪,這真是我一生中從來沒見過的壯觀景象。好在雪很快就停了,開始炎熱起來。但我不敢脫去羽絨服,迦那上師一再警告我,千萬不要感冒,只要不感冒,就什么事都沒有。
遠處的山頭上,成千上萬的小木屋分布在山坡上。這就是傳說中的五明佛學院了,一座中國,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佛教院校,也是一座沒有圍墻的院校。這里住著上萬名來自藏、漢兩地的男女僧眾,與內地的佛學院不同,這里的學僧沒有單子錢,沒有生活費,學員們必須自己解決食宿,這些木屋子,就是他們自建或前人走后,再花錢買下的。他們自己做飯,所有費用都是自己的。這是一個宗教的世界,藏族出家男眾稱為“阿克”,女眾稱為“覺母”。五明佛學院分別為漢藏兩地男女出家人準備了四片生活區(qū),而聽經(jīng)也是在不同的經(jīng)堂里。據(jù)說漢傳佛教的法師每月有三百元工資,藏族“坎布”則沒有一分錢。盡管如此,仍然聚集了如此眾多的學佛的出家人。這是一個與個外界完全隔絕的世界,這里的每一個人,年齡大至七十多歲,小對十二三歲,完全生活在一個宗教的氛圍里,除了佛法,他們的內心似乎沒有任何其他內容。
雖然頭不再痛了,但仍有大病初愈的感覺。我們登上位于山頂?shù)膲恰蛔鸨梯x煌的宮殿,我們像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步履蹣跚,緩緩移步,每走幾步,便歇下喘氣。迎面而來的每一個人都會朝你發(fā)出真誠的微笑,一位老喇嘛手里拿著一只塑料瓶,遇見每一個人,他都會將瓶里的水向你的手心倒上一滴。華嚴說,這是經(jīng)加持過的水,老喇嘛愿意把佛的加持讓每一個有緣遇見的人分享。
五明佛學院,圍繞著大經(jīng)堂,四周的山上布滿了無數(shù)這樣的小木屋,每間木屋里住著一個或二個自愿到佛學院學習的出家僧尼。
喘著氣,我們艱難登上山頂上的壇城,坐在壇城前輕松地搖著經(jīng)幢的老阿爸讓我們感覺到人生原本的安詳與自在
午飯剛過,大經(jīng)堂里坐滿了等待聽經(jīng)的覺母(尼姑)們。她們大者七十有余,小者十二三歲。
利用聽經(jīng)前的間隙溫習功課的年輕覺母
在一個經(jīng)堂,聚集了幾千名“覺母”,據(jù)說馬上會有堪布(法師)來講經(jīng)。坐在地毯上,我們與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覺母聊天。她微笑著,用不太明白的漢話回答著我們的提問。所有的覺母臉上都掛著微笑,她們的內心是寧靜的,臉上的微笑也是滿足的。我很想聽聽坎布的講經(jīng),雖然她們用的是藏語,但華嚴說,今天會有天葬,難得一見的藏族習俗,于是,我們不得不離開五明佛學院,前往天葬臺。
離開五明佛學院,在天葬臺附近,華嚴請前來主持天葬佛事的活佛摩頂加持
我們來時,已是下午二時許。遠遠地,那片山坡上聚集著一些藏民和舉辦佛事的喇嘛,而另一面山坡上,則蹲伏著數(shù)百只鷹,它們蹲伏在那里,等待著一場盛宴。
天葬臺下,并排陳列著六具赤裸著的尸體,我們到時,天葬師已完成了五具尸體,最后一具尸體被天葬師拉到一旁,只見天葬師揮舞著一把鋒利的刀子,先從尸體的腳部開始。天葬師的手法極其熟練,只一刀,就切下尸體腳掌的肌肉(以下太過血腥,恕我只能在今后的文章中描述)。天葬師的工作由下而上,(略),最后,只剩下光亮的腦殼了。開葬師又用一把快刀在腦殼上砍了兩下,砍下一小塊頭骨,交給死者的家屬。(據(jù)送我們來的司機說,這片頭骨有的人家會供起來,有的則將其敲成粉末,與香料拌在一起用來供佛。)
這時,喇嘛們吹響了長號,像是一種信號,數(shù)百只鷹從天空,從地面,帶著一陣風,鋪天蓋地地向尸體撲來……
我舉起相機,但聽到有人用漢話警告說,不許拍照!我把相機對準了那些鷹,又傳來聲音:鷹也不許拍。但我早已按動了快門……
直到晚上臨睡前,我的腦海中仍浮現(xiàn)出那些橫陳在天葬臺上的尸體。從佛教的角度,尸體,無非是一種假相,人死了,便隨著自身的業(yè)力,或進入天堂,或下到地獄,而四大假合的尸體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藏人用這種方法處理尸體,據(jù)說是對生命的極高尊重。而那些鷹,也被當作神圣之物,人死了,被鷹吃了,他的靈魂即升入天堂了。
我想,天葬也是符合環(huán)保理念的。環(huán)顧四山,除了飄蕩的經(jīng)旗和舞動的經(jīng)幡,絕對找不到一座墳墓。
下午,華嚴還帶著我們前往東嘎寺,臨近東嘎寺時,天空突然飄起雪片,好在很快天又晴了
站在東嘎寺前遠眺,綠色的草地上一頂頂牧民的帳篷,草地上游動著無數(shù)牛羊,河流清澈,景色極其壯美,由于空氣潔凈,能見度也極高
阿客(喇嘛)領我們參觀從不對外開放的東嘎寺大經(jīng)堂,寬大的經(jīng)堂裝飾得金碧輝煌。由于赤腳走在經(jīng)堂的地上,晚上回屋差一點感冒了。多虧了馬院長帶來的感冒藥。而一旦不幸感冒,在這里可不是好事。
屋后有一座喇嘛學校,短短三百米的山坡,我們足足走了半個小時。我們不得不每走幾步就歇下來喘息。途中,我們被邀請參觀一戶藏民的家
去年龍寺的路上
清晨起來,感覺比昨天輕松多了,頭也不暈了。早飯畢,華嚴要去買菜,老馬在屋里收拾行李,整理相機。我走到街上,想找一處網(wǎng)吧。筆記本是出發(fā)前剛買的,但卻沒來得及設置無線上網(wǎng)。
天氣好極了,陽光明亮,刺人眼目,但我仍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色達的大街上隨處可見身著藏袍的藏民以及身披紅色袈裟的阿克,只要你朝他看上一眼,他便會朝你點頭微笑。相比起來,漢人同胞的表情就木訥得多了。這是一個只有三萬人口的小縣,縣城中心有一個金馬廣場,由此為中心,引伸出一條十字路,把一座城逛遍,大約不會需要一個小時。色達縣藏人約占三分之二,而在色達城里做生意的,卻大多數(shù)是漢人。由于氧含量太低,不會有太多的人來色達投資,正因為如此,色達的天空才會如此明亮,色達的云彩才會如此潔凈,包括色達的人,也顯得比外地更加純樸。
經(jīng)過一夜的折磨,頭不再痛了,但我不敢走快。好在很快就找到一家網(wǎng)吧?;蛟S時間尚早,網(wǎng)吧里沒有一個人。我把川藏行第二天的日記在博客上發(fā)掉。出了網(wǎng)吧,就遇到華嚴。她讓我回屋收拾行李,她去找車,今天我們要去年龍寺。
臨近中午,華嚴才找到一輛面包車。
司機是一位藏族漢子,名叫卡珠??ㄖ榈募揖驮谀挲埶?,卡珠的妻子開著一個小店,卡珠到色達城進貨,順便拉客。我們把行李塞到卡珠的車上,這時又來了三位乘客,一位覺母,一位漢傳的尼姑,還有一位打扮古怪的女子。一輛小小的面包車,塞進八個人,還有卡珠的一堆貨物:啤酒、快餐面以及蔬菜等。那個打扮古怪的女子夾在我與老馬中間,她似乎對這樣被夾在中間有些不快,嘴里咕咕嚕嚕,但也只好如此。她是漢人,說著南方的口音。我問:“你是江南人嗎?”她說,學佛的人,問什么故鄉(xiāng)?我趕緊閉口。
沿著一條柏油路,面包車開始向山里駛去。公路兩旁是大片的草場,山與草場連成一片,給人的是滿眼新鮮的綠色??諝怆m然稀薄,但卻是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能見度極高。目之極處,色彩絢麗,而所有絢麗的色彩只由三色組成:綠色的大地、湛藍的天空以及天空中不留一絲粘滯的白云。這是一片未被破壞的土地,除了這條公路,一切都呈現(xiàn)出原始的狀態(tài)。草地上開著艷麗的花朵,紫紅色的苜蓿,黃色的蒲公英、白色的不知名的花像星星一般點綴在山坡上,尤其是那一片苜蓿,像是畫家無意間潑倒的一片紫紅的油彩。一泓清流從山澗奔突而出,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銀白的水光。偶爾,某一處山坡上會有一頂白色的帳篷,帳篷門口拴著藏獒,公路旁偶爾會有一二個行腳的藏民,他們把摩托??吭诼放?,然后就坐在鋪滿陽光的草地上搖著經(jīng)幢,像是短暫的休憩,又像是在完成一個應該完成的功課。
卡珠把車停下,任我們拍照。
身旁的女子開始念起經(jīng)來,反復的幾句藏文,聽不懂她在念什么。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又漸漸地小了,終于,她像是睡著了,只是嘴里默默地動著??ㄖ榇灯鹆丝谏?,看得出,他的心情好極了。我拍著卡珠的肩說:“唱首藏族的民歌吧?!笨ㄖ榛剡^頭,說:“好聽嗎?”我說:“好聽極了。”于是,卡珠大聲地唱了起來。我聽不懂他歌唱的內容,但卻從他的歌唱中感受到一種原始的蒼涼。卡珠的歌聲時爾抑揚頓挫,時而激情奔放,他像在訴說一個古老的傳奇,又像是在表達一種原始的激情。在卡珠的歌唱聲中,我竟然睡著了。
我是被一陣冰雹打在車篷上的巨響驚醒的,車窗之外,天地之間,冰雹組成密集簾幕,頓時有昏天黑地的感覺。
迦那上師
穿越巴山,踏過蜀水,我來到青藏高原東南緣、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北部的色達縣年龍寺。
年逾花甲,蜀道之險,可謂步步為艱,然而從踏上成都的一刻,竟處處順利,路路暢通。從政協(xié)的鄭主席到年輕的李律師,從鄉(xiāng)村中學教師小王到年龍寺的華嚴夫婦,這些人,此前與我并不相識,有的至今也叫不出名字,但我知道,我的行旅就像一部大戲,而導演只有一人,那就是迦那上師。是上師的人格魅力影響了這如許些人,讓我了卻川藏之旅久之夙愿。所憾者,直到我將踏上歸途,依然未曾見到渴慕已久的迦那上師。
我與迦那上師的友情始于1990年5月,但說起來,我們之間的交往總共不過二十四小時。一次偶爾的邂逅,卻讓我們的友情延續(xù)了整整二十年。
那一年5月,我受九華山佛學院院長仁德老法師聘請,前往剛剛組建的九華山佛學院擔任客座教席。當時的九華山,劫亂初平,百廢待興,九華山佛學院所在地甘露寺內一切都顯得零亂而毫無格局,校方甚至連一張臥榻也未曾為我備下,然而,那一張張年輕學子滿懷求知的熱切,卻讓我在新奇中多了幾分感動。放下行李,我即被邀請走上講壇作即席演講,記得當時演講的題目是:“中國佛教的魅力所在及當下危機的形成”,贏得一片掌聲。第二節(jié)是語文課,但卻沒有現(xiàn)成的教材,于是,我給他們講了我所熟悉的北宋學者周敦頤的《愛蓮說》?!坝瑾殣凵徶鲇倌喽蝗荆鍧i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敝芏仡U對蓮之贊頌,難道不正是我在這復雜人生的至誠追求嗎?課堂上,一位同學發(fā)表感言說,黃老師是我見到的最好的老師,他給我們上語文課的同時,也教我們在欲望橫流的當下社會如何立身,如何做人。當天晚上,一群年輕學僧聚集到我的房里,我們就中國佛教的前途和命運展開一場熱烈的討論。而其中的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僧人很快引起我的注意,他的談吐、他的博學,以及他對佛教未來形勢的分析判斷,都讓我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然而第二天,我卻得到有一群同學決定離去的消息。我為他們的離去而遺憾,也為在艱難中剛剛組建的九華山佛學院感到擔憂。早飯之后,那少年僧人再次來到我的房間,他自我介紹說,我叫無住,即《金剛經(jīng)》中“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無住。他是山西大同人,有著很好的家庭教育,父親是一所中學的美術教師,在父母的影響下,他三歲即開始讀書,涉獵包括文學、政治、美術及哲學各個方面。他向我談米開朗基羅,談黑格爾,談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和列寧的哲學筆記,我實在沒有想到,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怎么會有著如此廣博的學識和如此獨到的見解。我甚至為他的離塵而惋惜,我問他為什么會想到出家,他說,生命如此短暫,我還沒來得及體悟人生的滋味,很快就老了。我笑了起來,說,你不是才十六歲嗎,怎么就老了呢?他說,老師應該明白,人的生命是不應該以有相的時光來恒定的。
無住等人是在當天下午離開九華山佛學院而前往藏地的,在池州碼頭,我們作最后的道別。無住握著我的手說,仁者,中國佛教正處在一個極其重要的時刻,你我一起努力,切切!輪船緩緩離岸,江水帶著一群身著灰色長衫的少年僧侶飄然遠處,我不禁有一種悵然若失。我與無住的交往,似乎只在一剎那間,但我知道,這個少年僧人單薄的身影已駐入于我紛亂的心間,并從此影響著我。
第二年4月,《大時代文學》(《安徽文學》前身)期刊上發(fā)表了我的一組散文:《心月》、《高僧》、《禪病》,《高僧》一文所述,即是少年僧人無住。這一組散文由于題材獨特,在當年的安徽文學界引起一番討論,獲得較高的贊譽。轉眼二十年過去,我不知道無住現(xiàn)在何處,也不知道他的密教的修行達到何種層次。直到去年的一個時候,一位合肥的女士給我打來電話,當證實我就是她要找的人時,這位女士激動地說,我終于完成迦那上師交給我的任務了。原來,女士是在去藏地旅行時認識迦那上師的,上師誤以為我的工作單位是新安晚報,當?shù)弥@位女士是合肥人時,便交給她一張名片,請她無論如何要幫他找到我。新安晚報的同仁們便幫她把電話撥到我所在的工作單位,我也終于知道,這位正當盛年的迦那上師,即二十年前的少年僧人無住。
(明空版主按:原文此處沒有照片,迦那上師照片由明空轉載時添加)
就是這樣,我與無住、即迦那上師重新有了聯(lián)系。這二十年來,他一直在藏地,已是一位成就卓著的學問僧,他翻譯并出版了十多部關于生命,關于人生,關于宗教與社會的現(xiàn)實主義思考的著作,而他在密教方面的成就,在藏地也廣有傳聞。據(jù)說當初他到藏地后,只用了二十天時間就打開藏語與漢語之間的障礙之門,川藏兩地頗有影響的活佛年龍仁波切幾乎所有重要著作或開示,都由他口譯或筆譯。當?shù)弥矣写ú刂兄媱澓螅蠋煾吲d地說,呵,你終于決定進藏了。上師鼓勵說,雖然藏地地處高山地帶,氧含量較少,但很多七八十歲的人都來了,生命有極強的能動性,而激發(fā)這生命能動的就是意志與勇氣。上師勸我不要有任何顧慮,他說他會對我的進藏給予最可能的安排。在隨后的信中,上師告訴我一些進藏的注意事項以及一些必要的準備。
8月24日,我在桐城市人民醫(yī)院副院長馬愛國先生的陪同下,開始了我的川藏之旅。
25日當夜,抵達海拔4100米的目的地色達縣城。這天夜里,劇烈的高原反應幾乎讓我死去活來,第二天清晨,當看到天空藍于寶石,陽光明亮,四面青山蒼翠欲滴,如同置身佛國仙境,那種對高原氣候的不適,立即就減輕了許多。
第三天,我們來到年龍寺,住進了上師的那間被稱為“懷珠宮殿”的小屋。這是一間土木結構的小屋,藏式風格,涂成白色的木板圍成一進不大的院落。我注意到院子里的地上有一叢盛開的蒲公英花在陽光下黃得耀眼。于是我記起迦那上師的那句話:生命有極強的能動性,而激發(fā)這能動性的就是意志與勇氣。蒲公英如此,我何嘗不是如此。
年龍寺
(明空版主按:原文此處沒有照片,年龍寺全景照片由明空轉載時添加)
年龍寺是一座沒有圍墻的寺院,這里的每一間屋子都是寺院的一角。這間名叫“懷珠宮殿”的小屋原本是迦那上師的臥室,上師在這里完成了眾多著作的翻譯和寫作。現(xiàn)在,就成了我們的臨時住所。小屋土墻木頂,在寒冷的年龍寺,這是一間不錯的房屋。海拔高度為4030米。
來到年龍寺,住進了上師的那間被稱為“懷珠宮殿”的小屋。這是一間土木結構的小屋,藏式風格,涂成白色的木板圍成一進不大的院落。我注意到院子里的地上有一叢盛開的蒲公英花在陽光下黃得耀眼。
屋內有火爐,不僅保證熱水,也使屋內十分暖和。這張床,是臨時為我所設,另一側是馬院長的床鋪。每天清晨,華嚴的丈夫小江根據(jù)我的習慣,為我們在火爐上熬山藥粥,這是我最喜歡的早餐。小江與華嚴,分別來自新疆和天津,自從拜見年龍活佛后,他們就毅然辭去各自的工作,來這里修習,并結成夫婦,至今已有十年。
傍晚,我們到卡珠家串門,但卡珠家只有他的小兒子達爾瑪。達爾瑪目前在色達中學讀初三,他有兩個哥哥已經(jīng)出家了,所以他的理想是將來考上一所師范大學,在色達中學做一名中學教師
直到天黑時,卡珠的妻子才回來。怎么看,她都是一位大美女。
在繞經(jīng)塔的老阿媽。這是她們每天的功課。
活佛
從藏民尼青家回來,已是中午一時許了。因下午要拜見年龍上師,午飯就簡單了。小江煮了幾顆玉米,切了半片西瓜,四個人就著火爐,就這樣邊聊邊吃了起來。華嚴向我們交待了一些去見年龍上師時需要注意的事項,譬如如何敬獻哈達,見到上師說些什么,還有馬院長,因為他信奉的是伊斯蘭教,當禮節(jié)性拜訪結束后,他該在什么時候退出等等。最后是華嚴要不要陪同我去見年龍上師,小江認為最好不要陪同,因為不合規(guī)矩,但華嚴認為,黃老師對上師一點也不熟悉,對有些規(guī)矩也不很懂,難免會出現(xiàn)差錯,還是陪同著好。
我似乎有一點緊張,這是我第一次拜見一位藏密佛教的領袖,一位在色達地區(qū)享譽極高的活佛。關于這位年龍上師,我對他的了解基本來自于迦那上師的著作《年龍上師父母廣傳》。在這本書里,迦那上師對他的老師年龍活佛的降生以及他弘法行狀都作了詳細的描述,其中不少神奇的傳說。這些傳說,像武俠一樣精彩,像神話一樣讓人難以置信,正是這些神奇的傳說,勾起我此次進藏的念想?,F(xiàn)在,我就要去見這位神奇的活佛了,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呢?
預定的時間已到,我拿出剃須刀,在下巴上蹭了兩下,又整理了一下上衣,將春秋衫的扣子扣上,結果還是解下。心懷一份忐忑,跟隨小江夫婦走出懷珠宮殿。陽光異常明亮,年龍寺四圍的山上綠草如茵,鮮艷欲滴。不遠處的山坡上拴著幾匹棗紅色駿馬,馬背上的鞍子尚未取下。小江說,上師來客人了,不知道會見的時間會不會推遲。
院門開著,我們悄然走進這進神秘的院子。乍看起來,這座藏式建筑與普通的藏民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泥壘的院墻,院墻根上堆著木柴和雜物,顯出幾分零亂。院子里并排的兩座木樓,由一只露天的木梯相互聯(lián)結。一位老喇嘛掐著念珠、赤腳站在右樓的樓道里,就像一棵大樹。華嚴上前與他打招呼,她問:“上師最近的身體是否好一點點?”老喇嘛說:“哪里,昨天又感冒了,上午還在發(fā)燒呢?”老馬向老喇嘛合一合十,道了聲“扎西德勒”,老喇嘛點一點頭,回了一句“扎西德勒”,聲音沉沉的。華嚴介紹說,這是年龍上師的侍者,年輕時就跟隨年龍上師,有四十多年了。這時,從另一座樓上下來一個三十來歲身材魁梧、黑紅臉龐的喇嘛。他與華嚴打了個招呼,就上到另一棟樓上去了。華嚴又介紹說,這是上師的侍者兼翻譯。老馬附在我耳邊說,這兩位侍者氣質都非同一般啊。我側過身說,獅子洞里豈有異獸——這是我讀過的禪宗公案中的一句話。打量著這座木樓,不知怎么就想起阿來的小說,想起小說中土司的木樓。這座看起來有些破舊的木樓,其實卻并不缺森嚴之氣。年龍寺是一座沒有圍墻的寺院,而這座木樓,正是年龍寺的核心所在,也是年龍寺藏民及所有喇嘛心所皈依的所在。
年輕的喇嘛上樓去了,很久都沒有下來。老侍者說,上午會見客人,剛剛吃飯,你們請稍等。接著,他用并不流利的漢語與小江討論著一個水管子的問題。我聽出來,是一截水管子壞了,出不來水了。小江是一個嚴謹?shù)娜?,而且他在表述一件事情時的邏輯性特別強,他站在那里,同老侍者討論水管子的修復問題,就像他今天早飯時同我們討論生命的輪回過程一樣。老馬拿起相機要給老侍者拍照,老侍者立即就擺出姿勢,讓老馬左拍右拍。老馬又把相機交給小江,他要與老侍者合影。我則一直站在那里,以一個小說家的思維習慣,想象著這座木樓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并希望時間能快點過去。這時,那紅臉的喇嘛下來了,說,請上來吧。
(明空版主按:原文此處沒有照片,該上師照片由明空轉載時添加)
我們在樓梯口脫下鞋子,赤著腳,踏著鋪有紅色地毯的樓梯上到樓上。轉過一截走廊,在年龍上師的臥室前停了下來。華嚴把早就準備好的兩條哈達交給我,由于緊張,我不知道哈達該放在什么位置,兩只手該怎樣擺放。華嚴糾正了幾次,終于會了。一束陽光從頭頂上的天井中斜射下來,以至一時很難看清屋子里的一切。一個老者斜臥在床上,我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年龍上師了,只是比照片上更加蒼老,更加瘦弱。見我們進來,他在床上欠了欠身子,微笑地看著我們。侍者替上師接受了哈達,又把其中的一條回贈到我們的脖子上,于是,按照事先的安排,我與老馬分別坐在年龍上師的床榻左右。華嚴介紹說,黃老師是一位作家,出過很多書,他還是九華山佛學院的教授,對漢傳佛教很有研究。上師點著頭,嘴里呢呢喃喃。侍者翻譯說,上師仁波切說,九華山是地藏菩薩的道場,歡迎黃老師來到色達,來到年龍寺,上師說希望您能在這里多住幾天。華嚴又介紹說,這位馬先生是內地一家醫(yī)院的院長,他還是伊斯蘭教協(xié)會的副會長,馬院長雖然信奉回教,但他對佛教一直懷著尊崇。上師又對老馬點點頭,用藏語說了一番話。侍者翻譯說,上師仁波切說了,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是一家,所有的宗教都只有一個共同的目的,讓世界更美好,讓人類更善良。上師仁波切說,我在西寧住院期間,很多醫(yī)生、護士,還有病友,都是信奉回教的,大家對我都特別好,都照顧我,我出院時,很多人都哭了,我也很舍不得他們。
我依然不敢環(huán)顧這間屋子,只是盯著我眼睛正視的方向,讓思維散亂著。碩大的床榻幾乎占據(jù)了臥室的大半個空間,床上堆著厚厚的的被子,床的四周掛著溫度計、電子鐘以及另外的幾幅活佛的小型照片,年龍上師穿著紅色的上衣,裹在厚厚的被子里,長長的頭發(fā)黑油油的,在頭頂絞了一個結。他似乎病得很重,或者病得很久了。他一直欠著身子在同我們說話,臉上掛著微笑,他的聲音有些蒼老,但卻有一種磁性,聽起來有一種親切,一種隨和。我在想,這位不凡的活佛,他在給別人帶來吉祥的同時,為什么就不能給自己帶來健康?這一問題昨天晚上我就向華嚴提出了,但華嚴說,上師是在替眾生受過。而另一位接待我的朋友則說,每當上師的某位弟子有違戒的行為,上師就會大病一場。對這樣的解釋,我并不完全理解,但我相信,這位病弱的上師,定當是位善良的長者。善者總是多病的。
侍者用眼睛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說話。我說,二十一年前,我有幸認識迦那上師,此后二十一年,我們一直未通音訊。直到前年的一個時候,我與迦那上師重新聯(lián)系上了,從他的著作中,我認識了年龍上師,知道年龍上師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活佛,因此,我冒著高原反應的不適來到色達,今天見到上師,果然心生歡喜,也非常激動,希望得到上師的開示。上師用藏語說了一通,侍者說,上師仁波切說了,一切都是緣分,上師說其實我沒有什么,并不像外界傳說的那樣,我只是按照佛的教導在做我應該做的。
會見進入第二個環(huán)節(jié),老馬知道,他該退出了。但他提出,能否為年龍上師與黃老師拍一幅合影?年龍上師說,我在病中,形象并不很好,照片就免了吧。老馬說,謝謝年龍上師的會見,祝年龍上師法體安康,扎西德勒。上師也回了句“扎西德勒”。老馬剛出屋子,年龍上師忽然示意侍者,讓他把老馬重新請回來。他說,不應該違背這位朋友的心愿,就請他按照他的意愿拍照片吧。說著,就坐直了身子,做出準備拍照的姿勢。
上師的舉動,讓重新進來的老馬有幾分感動,當然,被感動的還有我。我想起這些年來認識的一些老法師,他們總是那樣慈悲,總是盡量滿足別人的心愿。從這一細節(jié),我似乎也認識了一個真正的受人尊敬的年龍上師。
老馬端著相機,我也重新調整了位置。老馬從不同的角度為我與年龍上師拍了合影,屋子里不斷響起老馬相機快門的嚓嚓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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